任继愈
采访手记:
在秘书的办公室稍坐,便见一老人拄着拐杖缓缓走来,他摘下帽子,极有
分寸地礼貌微笑,透着不怒自威的庄严,这就是任先生。
任先生是忙的,整个采访过程中,他三次起身,到里间接电话;
任先生也是庄重的,西装笔挺,每次重新坐下时,都要一整衣冠;
任先生还是严谨的,美编一架上摄像机,他马上正对了镜头端坐,采访中,他时时注意采访机的位置;
任先生更是谨慎的,他惠赠我书,我自然请他签名,他问清楚我的名字,写上了,却坚持不签自己的名字;
但任先生偶尔也能流露出,他是性情的,说到军阀韩复榘的笑话、说到研究生培养的黑色幽默、炫耀自己的医术时,他兀自嘿嘿地,边说边笑,自逗自乐。
青少年时期埋下哲学的种子
我父亲是国民党军官,小时候家庭条件不错,只是比较动荡,部队总在转战,家属得跟着军队走,所以我的小学换了很多,直到九岁在济南“省立第一模范小学”读书,以后才稳定下来。受的教育就比较杂,总的来说是中西合璧――既读《龙文鞭影》等蒙书和四书,学写文言文,也学科学、音乐和体育。经过小学教育后,读古文基本上没有问题了。
我印象最深的是,老师在课上传授一些性知识,比如结婚以后要有所节制,要保养身体。这些我们当时似懂非懂的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时候的教育观念还是很先进的。除了上学,我额外读的书好像不多,倒是玩得比较多。我的成绩一直中等偏上,不是最好的。我强调不是最好有这样一层意思,现在很多成功的人,把功劳都记到自己头上,好像完全是自己刻苦努力出来的,其实自学成才也需要环境,机会也有关系,需要别人的帮助,所以把自己看得太高,这是不对的。
我读的高中是北平大学附属中学,这个学校只办了四年就关了,却是非常好的学校。教师很好,很多都是北大毕业的,其中一个教“党义课”的老师鲁涤平,把课堂当自己发表政见的讲坛,上课喜欢用“大家听听可笑不可笑”开头,专门攻击“三民主义”。
通过他们,我知道了引领思想界的那些大家:梁启超、胡适、鲁迅,并且开始读他们的书。那几年我读了很多课外书,有的是老师指定的课外阅读资料,有的是自己找到的。我现在深深体会到,读书初期,老师的影响是非常重要的。世界上的书太多了,完全凭兴趣读怎么读得过来?好老师能把你引向好书。我对哲学史感兴趣,就是因为国文老师提到了学术界关于老子生活年代的争论,我就搜索不同学者论述这个问题的文章,很有收获。
在他们的影响下,我决定报考北京大学的哲学系。高中毕业后就顺利考取了。北大哲学系是我的最高理想。我从小就喜欢刨根问底,很自然地就喜欢哲学,哲学就是要追问个为什么,思考根本性的大问题,比如,人活着干什么?为了找工作混口饭吃?为了成个家?这样的目的太小了,我觉得不够。
学哲学不好找工作,当时我倒没有想这么多,充满浪漫主义空想。喜欢就喜欢,不多想别的。年轻人还是需要些浪漫主义,太实际了、急功近利不好。不过作哲学真的不容易,当时一同入学的十几个人,最后坚持下来、终身做哲学的只有三个,一个留学美国,一个在人大,都去世了,就剩下我一个。胡绳跟我同一年考上了北大,他不喜欢唯心论,不喜欢西方哲学,上了一年就参加革命去了。他中学底子打得好,是苏州中学毕业的。以前的中学了不得,叶圣陶、鲁迅都教过中学的。高中生出来,就有相当功底。跟现在是两回事。
到北大以后,我读书就比较专了。我刚考进去时,北大还在沙滩。图书馆设在一个叫宋公府的四合院里,馆里藏书很多,书的质量也很高。《四部丛刊》、《诸子集成》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、《二十六史》、《册府元龟》这些工具书和丛书不用说,《四库全书》、《永乐大典》也有。当时的馆长是毛子水,他留学虽然是学科学的,却精通文史,对古籍鉴定非常精通,买进了很多善本古籍。
图书馆是全天候全方面完全开放的,任何人都可以进任何一个阅览室随便看书,不一定要是北大的学生。只有进书库才需要借书证或学生证。无论中外文阅览室都是开架的,书架旁边就是桌椅,看书很方便。我有时候去看一整天的书,中午出去吃饭,书和包就摊在桌上,回来再接着看。那时候的经历让我形成了一个观念:图书馆里的书,不是为了收藏的,是为了给人看的。收得很好,不让人看,要书做什么?
北大图书馆的环境也不错,四合院里有很多古树,幽深肃静,非常适合读书。但冬天馆里很冷,简直坐不住。
那时候我看了很多哲学方面的书,既是我的专业,也是自己爱好所在。读书的时候会感觉生命非常充实。我还喜欢进书库去看书,不一定有太明确的目标,碰到什么书都翻一翻,常常会有意外的收获。发现重要或感兴趣的问题,再通过图书索引卡片去找相关的书,借出来集中地看。这样能做到在驳杂的基础上精专。
北大整个读书期间一直受日本干扰。上着课就有挂太阳旗的飞机在半空转,声音很大,老师就停一下,等噪音过去了再接着讲。抗日的情绪就是这样被日本培养出来的。我们从中学开始,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,就是日本占领了中国,我们一定要报仇。
到了大三,打起来了,七七事变,北京被占领。我们当时放假在家里,报上广告说北大、清华和南开联合南迁,连名字都没取,就叫“临时大学”,要学生开学时到长沙去报到,我就从山东直接去长沙。10月才开学,人到不齐。不过当时黄河以南的社会还不乱。
时事动荡中的第一次学术转型:从西哲到中哲
半年后南京失守,长沙也不能呆了,我们转移到云南蒙自县。
当时的转移路线有三条:一是从长沙到香港,转渡轮到越南河内,再到昆明。二是由国内公路到广西桂林,再转昆明。冯友兰走的就是这一条线。坐船比坐火车便宜点,也适合身体不好的女生。第三是从湖南步行到昆明,叫“湘黔滇旅行团”,一共两百多人,包括老师闻一多、生物学家李济同,还有学校几个医生,都是男的。先报名,体检,合格的打疟疾、伤寒预防针,写志愿书,这才出发。当时路上要过深山老林,山里有瘴气,其实就是疟疾。一路是很艰险的。
我们走了差不多两个月,很艰难。湘西土匪很多,不过他们对读书人还好,比较客气。贵州有的县里还发公告,说北京的学生来了,市场上不准高抬物价。我们看了都很感动。中国的传统,对读书人还是很尊重的。
这三千多里路对我影响非常大。之前我没真正接触过中国的底层农民,现在我们住在农民家,旁边就是猪圈,睡觉铺稻草,对农民的生活简直太熟悉了,中国农民怎么生活,想的是什么,我慢慢都知道了。我强烈感到中国民族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。我们的国民性就是无怨无悔、牺牲了一切为了这个民族。这种精神让我很震动,我就想,为什么会这样呢?他们又不识字,应该有一个文化的传承才对,我对这个产生了兴趣,觉得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很值得深入研究,就从西方哲学转到中国哲学方面的研究了。
西南联大生活很苦,做学问有一定困难。从湖南迁云南,可以说是颠沛流离,一路上很多东西都丢了,书也一样。三个学校的图书馆都不同程度地被毁。清华还抢救了一部分书运到云南,北大完全没有,被一把火烧光了,不过当时滇黔铁路是通的,国外的书和杂志都能看到,普通的书也能买到。昆明在当时是个国际大都市。有好书大家也抄。另外,我们这一辈人小时候都要背书,脑子里记了很多东西。所以做学问还行。当时很多老师的著述都是在几乎没有任何参考书的情况下完成的,他们的功底很深。
我们那时的学习,主要不是靠读书。师生住在一起,朝夕相处,我们听老师们讨论学术问题,办学术讲座,这就是最好的学习。
我毕业后继续读研究生,然后毕业留校。北大有文理法三个学院,我属文学院,主要做中国哲学史研究。学校规定刚研究生毕业的年轻教师只能教选修课,必修课――比如“哲学概论”――是打基础的课,必须要老教授讲,和现在大学里的情况正好相反。我开了宋明理学(朱子学)和佛教课。为了上课,我非常积极地准备,因为选修课如果没人选,老师很没面子的。
当时联大的同学分三大块,一是搞革命工作,用学生的身份做掩护,他们经常转系,多方开展工作,比如王汉斌、彭佩云。我是他们的老师,汪子嵩、张世英都听过我的课,汪子嵩好像是地下党员。另一派是国民党三青团的,党部挂着牌子公开活动,这是一左一右。绝大部分则是中间派,有正义感,不愿当亡国奴,也参加活动和游行,比如打倒孔祥熙、“一二・一”,在重庆游行不起来,在云南就可以。游行的时候我也参加,朱光亚、邓稼先都是这一派,运动来了就参加,运动完了再回去学习。
在抗日方面,老师也有共同语言,左的是吴晗、闻一多,右的是冯友兰,但抗日爱国的情怀都是一致的。冯友兰是国民党员,但是没为国民党做过什么事,这是肯定的。他入党是因为当时有规定,系主任必须是党员,才能申请到护照。当然也有例外,我们哲学系主任汤用彤就不是国民党员,不过他后来也没参加共产党。
“抗日”的口号和愿望符合多数人的要求,这一点非常得民心,当时大家形成共识,我们一定会胜利,有演讲会、歌咏队、话剧团、学术报告、时事报告、诗朗诵,文化活动很活跃,听不过来。绝对没有亡国的悲观论。
政治形势下的第二次学术转型:从哲学到宗教
上世纪50年代全国只有北大一家哲学系。集中了全国28个哲学教授,力量很强的,一门“中国哲学史”课程,四个人讲,冯友兰讲第一段,先秦,我教第二段,魏晋,因为有佛教嘛,张岱年讲第三段,宋明理学,石峻是第四段,近代部分。阵容很完整的,后来再没有这样上过课了。
1952年的院系大调整并不是为了学术,主要是为了思想改造,是搞运动。当时我很真诚地参加,觉得自己对社会主义了解不够,对马克思著作研究不多,需要补补课。当时对哲学也有成见,认为以前的哲学都是唯心论,是不对的。要思想改造,大家都突击俄文,我也突击过,学马恩全集,还买了苏联版的列宁全集读。
1959年,毛泽东找我谈过一次话。后来1963年周恩来出访亚非十四国,为此要成立十四个研究所。毛泽东看了报告,批示加个“宗教所”,点名由我筹建。再后来,毛主席说学制要缩短,教育要革命。我们就去了干校。
当时是真诚的,也听到有些老干部说是上层的斗争,可我也不懂,后来才慢慢清楚了。当时在乡下不准看书,也没别的事可做,我就学针灸,看《黄帝内经》,治打摆子,扎针两小时后,白血球会增加。我下放在信阳的罗山,农村很苦,缺医少药,我很受欢迎,别人都不知道我是来干校改造的,都说我是北京来的老中医。
毛泽东没出国看看,出去过就会好得多。他和农民的缘分很深,所以蒋斗不过他。可他成功在这里,局限也在这里,搞社会主义建设了还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思想,那时说我们“没有内债也没有外债”,是很骄傲的,其实要有债才好。这就是思想意识的限制。
1972年,我回来了。因为毛主席说要学点哲学史,但没有教科书,于是就把我调回来编,我说还需要几个人,就把汝信和李泽厚捞出来了,当时有杨荣国写的中国思想史,以儒法斗争为主线,江青很欣赏,我们没有这么做,还是从哲学史来讲哲学史,所以不受欢迎。不过没关系,我又不想当官,做教授怕什么。
研究生培养问题
我觉得,中华民族并不把血统看得很重,我们重文化。文化这个东西和政治不一样,政治可以切断,从1949年开始,就是不一样的。但文化不是这样,是切不断的。就是砸了孔庙也没用。
我很重视教育问题,认为教育是立国之本。现在到处宣传上车要排队、不随地吐痰,这些都是常识,是幼儿园就要教的。现在还要来教大人。你看“二战”后,日本那么困难,可他们就坚持中小学教师的工资不降低,他们注重发展教育,重新发展起来就比较快。日本那么小,没有什么自然资源,他们就搞智力资源开发。德国也是,决不放松教育。我们国家的发展,不能只看经济进步,那是二三十年就可以做的事情,只看这个太近视了。
我们现在的教育,有一点很不好,就是一定要找个标准答案。这不利于百家争鸣。小学老师问,月亮像什么?小学生说,像船、像香蕉,多好的回答。可标准答案是像船,回答香蕉就不对。可见有了标准答案就会禁锢思想。另外,我觉得我们颁奖,总是奖给成功的人和事,还不够,要设立“失败奖”。这么说不好听,那就设立“经验奖”,打败仗的经验很重要啊,鼓励大家不怕失败,有意义的失败,以后就通向成功了。
现在的研究生培养方法很成问题,我们读书的时候,不要求发表文章,也不要求听课,就是读书,导师根据学生情况开单子,学生看,过一段时间有一次谈话,我的副导师是贺麟,也要开单子、定期谈话。这样的局限是量不能大,不像现在,老师一带十来个,人都认不过来。现在只说发文章,文章质量怎么样,是不是抄的都不管。现在研究生教育的办法不行,我那时候的办法也不行。
我现在不看研究生论文了,给别人不及格也不好,干脆不答应,就说我忙不过来,你找别人看吧。现在招学生的时候就想着要他毕业,有一次答辩,外校一个老师问了几个问题,学生都答不上来,结果导师急了,说:“你是考他还是考我啊?”就让学生过了。
我发现一个问题,我们图书馆有“博士生文库”,收的论文质量逐渐滑坡,这是个危险的信号,文科不行,整个人和民族的精神面貌都受影响,这些问题我很忧虑。
老骥伏枥,壮心不已
我的社会兼职很多,是很多书的主编,这一点我很无奈,很苦恼。我给自己规定几条:不过生日,不出全集,不参加宴会。过生日最没意思了,坐在那里不动,大家都说重复的话,说了好多年的那些话。在外面吃饭也没意思,吃多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消化。现在精力也不够了,以前熬一夜能写个万把字的文章,现在早上不超过五点就起来工作,没有电话打扰,人也清醒,午饭后就差一点。还有一个眼睛看不见,笔都插不进钢笔帽。用一只眼还很累,不能休息。
我现在手头有两项任务,一是主编《中华大典》,七亿多字,我每周来国家图书馆两次,就是为这个。还有《大藏经》,已经完成了一亿多字,现在编的续集,两亿多字。我还想搞点自己的事情,写个简单的“中国哲学史”,再做点无神论方面的工作。我总的一个原则是知识来自社会,要回报社会,我做的所有工作都是这样一个总的目的。
(摘自《山河判断笔尖头》,三联书店2009年8月版,定价:29.00元)